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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时节雨(连载二)|王寿山

2016-11-18美文阅读(本土原创)作者:后台管理员浏览:774次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清明的雨,仍在潇潇地下着,寒气袭人。一大团白色的云雾,在山头滚动,似乎马上就要压下来。我没有理会天气的变化,凝视着墓碑上镌刻的对联——


“勤俭高风标千古;诚信懿德播四方。”

“无欲品格高比岳;有容襟怀阔如洋。”


这是刻碑时我自己撰写并书就的,是对父母的为人与品格的准确概括。

我每次回到老家,婶子们总是说我越来越像我的母亲。其实,父母对我影响最大的,还是我的思想、品格和个性。


父母辛劳了一辈子,病体沉重,但只要起得了床,他们就要下地干活。父亲终于干不动重活了,就照管着队里的一条牛,放着几只羊。刮风下雨天,也要背着一只竹篮,去山坡上、田头间割草。牛羊吃饱了,草还要放在栏里沤肥料。父亲去世时,我才12岁,他地里干活的情景,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了。母亲喂着一条猪,没有饲料,猪吃的全是野草,最好的是人不能吃了的烂菜叶,或是秋天挖了红薯之后割下的红薯藤。直到年终,为了让猪长点膘,也喂些红薯给它吃。过年前请人宰了,有个七八十斤肉,卖了大部分,交屠宰税,还一年开销的借款,剩下几元几角,当作来年买盐、买煤油、添置衣服的开销。母亲也偷偷地织些金箱,一毛几分钱一百,卖给来收金箱的人,以补贴家用。我记得,我家的“钱柜”就是衣柜里木板与框条之间的缝隙,家里有余钱时,母亲就将它压在那里,我亲眼见过几张压在这儿的两毛的绿色票子,我还曾偷过一张去“送货郎”那里买了糖果和小朋友们一起“煮灰饭”。不知母亲没有发觉还是她没有作声,总之,我没有遭到任何惩处。家里偶尔能杀一只鸡,拔下的鸡毛、剥下的鸡内金,要晾干了,等待“送货郎”来换些针头线脑什么的。有时,也给我换个红红的“辣椒糖”,我能吸一口停一下让嘴巴甜上老半天。


母亲有一双巧手,能将粗劣的食料做得有滋有味。她在破旧衣服上打的补丁很漂亮,我穿出去不感到丝毫难堪。那时村里没有通电,晚上照明,用的是煤油灯——金属框架,四面嵌着玻璃,中间放一个废弃的墨水瓶,瓶口的小铁片上串一根麻绳灯芯,灯芯通到瓶子装的煤油里,金属框架上面安一个提手。一斤煤油,母亲能用一年。春冬的晚上,火塘里总是烧着木柴,虽然冒烟,但火光能照亮房子,母亲便不点灯;夏秋的晚上,天气炎热需要乘凉,天上有月亮星光,用不着呆在屋子里,也不要点灯。必须点灯的时候,母亲也总是把灯芯调了又调,直到只能发出一丁点儿的光。母亲过日子,就是这么省俭。年终杀猪熬下的猪油,不多,母亲用一个小瓷缸装了,一年的生活,全靠它了。油怎么用,母亲有着周密的计划。煮新鲜蔬菜,如萝卜白菜之类,就少放油;炒咸咸的红薯米豆豉,就适当多放一点儿,否则就无法下咽。总之,油虽不多,但总能一年吃到头。妻子也出身农家,与我家的直线距离也就是200米左右。她虽然没有见过我母亲的面,但她却自觉地发扬了我们家俭朴的家风,精打细算,勤俭持家,日子过得有条不紊。我工作后,工资不高,1991年学校集资建房,一些双职工都感到拿出集资款有些吃紧,但我们却没有向别人借过一分钱就把集资款交了。女儿上大学,花费不少,我们也都从口里省出来了。我们坚信,智力的投资是高回报的。女儿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,毕业后在一个国企的研究设计院工作,一切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很多。


我逐渐地长大了,父母就要我上山打柴,下地捋猪草,也去水田里干些农活儿。我的老家四面环山,每一面山都很陡峭,爬上去不易,把柴挑下山来更难。但我克服着困难,把一担担从荆棘丛中砍下来的湿湿的木柴挑回来。我十一二岁,家里的火炉就不用哥哥供给柴火了。那时打柴的人很多,近处的茅草也都被割光了,要打齐整一些的木柴,要去三四里地远的、少有人去的高山上。暑假里,天气炎热,野外劳动容易中暑,父母亲安排我一早上山,砍下两担木柴,上午挑一担回来,休息至下午四五点钟,天凉了再上山去挑下另一担。这样,我不但为家里解决了柴火问题,省了买煤炭的钱,还锻炼了腿脚的肌肉,强健了身体。记得我14岁时,曾从高山上打回100斤木柴,卖给进驻我村不久的部队,得了一元钱。这是我小时候凭自己的劳力,一次挣到的最大的一份收入。老家的石山上盛产小竹笋。我很小的时候起,就上山扯笋。那时扯笋的人特别多,几十里路外的人都来山上扯,僧多粥少。但我每次上山,总能扯回一大袋。父母们将它们剥了壳,卖给来收笋的人,有时我也自己提到梅子塘、洪源等工人住宅区去卖,多的一季下来,能挣个七八元、十把元。这对家里而言,可算是一笔巨款了。后来,我又学会了一些诸如下水田插秧的农活,并且动作麻利。“双抢”时节,在队里插秧,我往往“打头页”,也就是许多人一起插秧,我插在最前面。而“打头页”,是需要技术过硬的,如果秧行插不直,整个队伍就再也插不直了,甚至影响到这块田的光照和收成;如果插不快,就会影响整个队伍插秧的速度。母亲很骄傲,她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腿脚不方便,但还能和社员们一起劳动,也挣一些工分,家里能多分一些粮食了。妻子常说,我能有今天的身体,得益于农村那段宝贵的劳动经历。是的,我的父母虽然没读过书,但他们的眼光是高远的。为了我能在日后的生活中自食其力,他们努力督促我参加各种体力劳动,不仅使我学会了许多的农活,更主要的是磨练了我的意志,强健了我的身体,使我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和人生挑战,内心强大,有勇气去克服它们。



父母亲是中国农民的典型代表,一生诚实守信,不浮夸,不妄言;老老实实为人,踏踏实实做事;宁可亏了自己,也不亏别人。他们常说,一个人,要安守本分,万不可去占别人的便宜。凭自己的劳动得到一斗米,能吃到八升,本分就算守住了。如果硬要吃到一斗二、一斗三,那就是一种罪过,要遭雷打的!正因为这样,父母亲的人缘是极好的。在我们村的15个组里,有八九个组有父母亲最要好的朋友。我小时候,逢年过节,父母都会带我去他们的朋友家聚聚,聊聊天,吃顿饭。有什么红白喜事,他们一定会赶去帮忙料理。父母的这些朋友中,光我叫“同年娘”的就有好几个。我上小学四年级时,我外祖父家已经没有嫡亲的人了。父亲去世后,母亲的几个堂兄弟为了让她散散心,以免她沉浸在悲哀中伤了身体,特意用竹轿子来接母亲去那边住一段时间。我的外祖父家在柏树乡峡口村,坐落在两座陡峭高山之间的狭小谷底。从我家至外祖父家,虽然不足20里地,但需要攀上一座高山,在茂密的山林间穿行一段山路之后,再顺着一条砂石小路,直接向谷底落下去。说是“路”,其实就是一面光秃秃的陡坡上行人踩出来的10 多道“之”字拐,人走在上面,一不小心,就会从山头滚到谷底的。要在这样的路上将母亲抬过去,难度可想而知。两个堂舅抬了母亲在前面走,我就在后面跟着。过了逢仙洞,山路变得十分陡峭,路两旁的树枝罩到了路中间来,空手行走都气喘吁吁。母亲坚决不坐轿了,舅舅们就抬了我走。翻过了十字界,他们又坚持要母亲坐轿,过“之”字拐也没有放下来,就这样一直将我母亲抬回了娘家。在峡口,我们一连住了半个多月。村里各家各户,无论亲疏,轮流请我们母子的饭,纷纷拿出当时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。有好几家,还是出了“五服”的呢!我至今还记得在金堂舅舅家吃到的腊肉的美味:巴掌大一块,黄中透红,咬一口油水直冒,要多香有多香。每吃完一顿饭,母亲总要不好意思地说:“这次回娘家,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!”大家总说:“哪里哪里!姐,你千万别这么想。平日里进山出山,你家都成了我们的‘中伙铺’呢!”现在想来,父母的为人,是我一辈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学习到的。


父母对自己的朋友、亲人是这样,对身边的其他人也一样。大办食堂的时候,母亲在大队部的营养食堂里当护理员,伺候村里那些有病的人。父亲则负责照管队里100多亩稻田的水。营养食堂设在二小队阳桂兰的铺子里,我们一家就都住在那儿。那时,村里的生态环境没有遭到任何破坏,屋前小河里鱼虾螃蟹甚多。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的小河港里,有一道小瀑布。瀑布一侧是一块大青石,青石底部有一个不太大的石窠。父亲用石头将石窠的下头堵住。每当夏天涨水的时候,上游的小鱼从瀑布上跳下来,正好落入石窠,并且再也跳不出来,小半天就可以捞出一大碗。鱼捞回来了,父母不吃,全给了住营养食堂的病人吃了。我馋了,父母就塞一条小鱼到我的嘴里,我要有滋有味地品味老半天。他们总是说:“我们身体好好的,孩子呢,有吃在后。这些病人可都是队里的主要劳动力,有了他们才能搞好生产,营养的东西,要给他们吃。”听了这话,我幼小的心里,就有了一个可笑的愿望:快快长大,生点病住上营养食堂,那时,我也能吃得到那些美味的小鱼了。


父亲看水,是极负责任的,生怕出什么差错,给队里造成损失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正在吃饭,父亲端个碗蹲在走廊上廊柱间的长凳上扒拉饭粒。他突然看到小河里有一股细细的水流下来,他叫了一声:“不好,哪个堤坝漏水了!”站起身就往小河的上游跑。母亲急得在后面喊:“你先把手里的饭碗放下来呀!”父亲随手将碗丢在河堤上,又急急的向前跑去了。我走过去,将父亲的饭碗捡了回来。今天回想起来,父亲当时端着饭碗已经跑出数十米之远了。


父母亲经常教育我,人要懂得知恩图报。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亲子之间,谁都不欠谁的。别人对你好,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,有能力了,一定要回报。在我的记忆里,父母经常向我叨念的恩人,第一个是廖区委。廖区委名叫廖鹤林,是一个国家干部,和我的一个同为国家干部的堂叔关系很好。据说我刚生下来时,肥头大耳,白白净净,煞是逗人喜爱。堂叔一家对我们都很好,他的母亲郭氏,我叫她“坳上妈”,感情和自己的亲祖母一样。我出生以后,母亲时常抱我在堂叔家玩,廖区委来了,不管我是否正在地上滚得一身是灰,他都要把我抱在怀里,笑嘻嘻地逗我:“小地主,怎么成了‘灰蛄牛’了?呵呵,我这么喜欢你,你都要在我身上尿尿?叔叔在这里可没有衣服换呢!”母亲见我闯祸了,连忙过去接过我,手忙脚乱地替廖区委擦拭衣服上的尿迹。廖区委说:“我来我来,童子尿,贵如金,留在身上,我还有官升呢!”两岁多时,我得了那一场给我一辈子带来无穷困苦的病,廖区委急得和我的家人一样,他和堂叔从微薄的薪水中拿出钱来,给我买中药。母亲常说:“要不是廖区委和你叔给我们摘了那么多药,你哪有今天的身体啊,只怕路都走不了了。廖区委我们多年见不上了,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做事。你长大了,一定要找到这个大恩人,好好报答。娘是没有这个能力了,这恩,只能你自己去报了。”我把廖区委这三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,但直到1983年,我民办教师转正时,才打听到了他的消息,此时,他正在涟源县农业局当局长。我和妻结婚时,一起去给他送过喜糖;他病了,我和妻一起去看望过他;他去世以后,我去送葬。望着他的灵柩被上千人簇拥着走出市政府的大门,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,眼泪泉水般地往外涌:一个于我有大恩的人,就这么走了,永远回不来了!我再想报答他,也不可能了。我无法再为他送行了,捂着脸躲进了新一佳广场……


父母亲在我的耳边叨念的恩人,还有竹花婶、湘辉婶等好些人,甚至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要饭的女人。母亲生下我时,已是40多岁,生活又一般,没有了多少奶水,母亲就抱着我到处讨,哪家女人生了孩子,正在哺乳期,她总能打听得到。竹花婶离我家很近,人也非常热情,每当母亲抱我去讨奶的时候,她总是搂起衣服就给我吸。有时,她的儿子正含着乳头呢,她也将奶头从儿子的嘴里扯出来喂我。我也特别能吃。一次,一个要饭的女人带着个小孩来到了我们家,母亲给她盛了一碗饭吃。几个月大的我也许看到她胸部鼓鼓囊囊的,张开手就去抓。女人见了,知我饿,马上搂起衣服来喂我。就这样,这个要饭的陌生女人,也成了我的乳母。我工作以后,生活过得去了,每次见到竹花婶,母亲的话又响在我的耳边,我就要掏一点零钱送给她。这次回老家,我又为几个健在的乳母奉上了我的一点小心意。


母亲特别尊敬老师,老师们对我也都是特别的好。我至今印象特别深刻、值得我终生感激的恩师就有启蒙老师李月容,四年级老师龚瑾瑜,高小老师李振湘,初中老师肖馥梅,高中老师陈觉民、邹铁如、吴兆林等等。我家里比较贫困,但母亲总是留着一点“好东西”如一碗南瓜籽、一盘花生米等等。老师来家访,她就拿出来招待。有时长久没来,这些东西就收到发霉。父母知恩图报的品格,深深地烙入了我的骨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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